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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本小說 > 四時之氣 > 人命

人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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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清晨,謝襄荀仍舊裹著那襲厚狐裘,懷裡抱著一個湯婆子,站在冰塊堆積寒氣森森的驗屍房中。

仵作範年見狀連忙出聲,“大人可在正堂等候,待諸事畢後,呈於堂前。”

謝襄荀擺擺手,“無妨,長久以來都是如此,不必在意。”自他到大理寺以來,來這停屍房已是家常便飯,也不曾因為此事而舊疾複發過,他也不想因此而落下話柄。

“大人,喝口薑茶吧。”昨日的那位執刀貼身侍衛唐寺星此刻端著一個白玉茶碗,遞了過來。

謝襄荀接過茶碗,將其遞到範年麵前,“先生先請。”

“彆,”範年連忙擺手,“我可不敢當,說正事啊,”範年連忙轉移話題,“你昨日將屍體運過來之時,有這個物件嗎?”

範年從懷裡掏出一個物什出來,遞給了謝襄荀,這是一件材質不明的扳指,通體瑩潤如月華傾瀉,上雕一狼頭。

“冇有。”謝襄荀搖搖頭,他突然福至心靈地,將此物置於鼻尖,細嗅之下,有股熟悉的香氣。

“什麼?”唐寺星大為震驚,“你的意思是,昨夜有人夜裡潛進了大理寺?”

範年點點頭,“應是如此,我來驗屍房時,此扳指就堂而皇之地置於白布之上。”

唐寺星倒吸一口涼氣,“何人如此膽大妄為,竟敢擅闖朝廷府衙?”

謝襄荀掂量著手中的扳指,不做言語。

唐寺星又言,“此事須得稟明羽林軍加強城中巡防,皇城之中怎能容人如此猖狂?”

“無妨,”謝襄荀揮手製止,正要再行勸說,卻聽得堂前一陣喧嘩。

堂前衙役領頭趙西來報:“大人,是城中百姓聞得睿王今日遊船,紛紛前去觀摩。”

“遊船?”謝襄荀聞言眉心一凝,臉色沉了下來。

而趙西不解其色,以為謝大人不解睿王所做所為,遂解釋道:“睿王之前在河上遊船,將金銀珠寶擲於河中,不少人撈到了好東西呢!此外,睿王時常召萋萋館中娘子相陪,那琵琶曲可真是……”趙西還要再說,直接被唐寺星給揮手斥退了。

“大人,要不我們回去吧。”唐寺星跟著謝襄荀出了大理寺衙門,一路上不少行人相攜而行,直奔河邊方向而去,卻在遠遠瞧見謝襄荀的身影時,刻意地往旁邊繞了好大一圈。

謝襄荀不語,加快了前往河邊的步伐。

未見其人,先聞其聲,岸邊琵琶聲噪噪切切,泠泠瀝瀝,猶如鸞鳴鳳語。河中一艘精巧畫船,船上香霧瀰漫,一襲紅衣女子在舞中作舞,和著琵琶琴絃,擺弄纖纖柳腰,衣衫飄動間,女子頻頻回眸轉袖。

一舞作罷,紅衣娘子盈盈半跪行禮。

畫舫內被珠簾隔絕的那頭傳來一名男子醉醺醺的聲音,“好,跳得好,該賞!”

隨即幾枚鴿子蛋大小的珍珠從珠簾內擲出,隨即滾落在地,紅衣娘子隨即撲倒在地上連忙拾起,隻是珍珠數量太多,又四處滾動,而來不及拾起的珍珠從船上的欄杆間隙,跌落進了河裡,引起不少人驚呼。

幾個膽大的直接跳進了這寒冬臘月間的河水裡,將身子沉下去,在河床裡摸索。

“琵琶彈得也好,也該賞。”

又是幾枚珍珠從簾子那頭擲出,而一直端坐在船頭的綠衣女隻是抱著琵琶低頭不語,任由珍珠滾落。

“怎麼,不喜歡?那你喜歡什麼?廣州運來的水精珠?吐火羅國送來的紅瑪瑙?俱蘭獻上的金精石?”

各色的寶石從珠簾那頭滾落到船頭,無一例外地全數滾落河中,而岸上的人越來越少,更多的人紛紛跳進河裡,加入撈寶人群。

珠簾內的人瞧見此情景,鼓掌大笑,“都說春江水暖鴨先知,可如今我卻要說這河水冷暖人先知,諸位,水涼否?”

而河中之人紛紛迴應:“不涼,暖得很!”

***

正午時分,唐寺星架著馬車一路向宮內疾馳。

“大人,要不先用膳吧?”

馬車之內無人回話,唐寺星無奈之下隻得將馬車趕得再快些。馬車長驅直入,駛入重重宮牆的皇宮之中。

“殿下,娘娘真的冇空見你。”未央宮中的大宮女杜若擋在宮門前。而剩下負責灑掃的宮女們遠遠地瞧見了謝襄荀的身影,連忙加快了腳步從這裡小步跑開。

“杜若姑姑,此事事關兄長,若是你不幫我通報,我便直接強闖這未央宮的宮門,你是幫我通報還是讓我強闖,由你決定。”謝襄荀語畢便朝杜若行了個禮。

“你,你啊……”杜若歎了口氣,轉身進了殿內,片刻後,將宮門打開。

謝襄荀讓唐寺星侯在宮殿之外,未央宮正殿內一個近旁伺候的宮女都冇有,殿內一口碩大的博山式香爐,正往外吐著嫋嫋青煙,混合著草藥、檀香和廣藿香的氣息。殿內的梁柱上都貼著數張黃符,上有用硃砂寫就的咒語。

正中端坐著一位女子,容貌雖經歲月沉澱,但仍舊是光華明豔,瞧不出衰老的痕跡。她簡樸灰色衣袍,髮髻也隻是簡單釧環裝飾,低著頭,手執硃砂筆,正在埋頭畫著符。

謝襄荀上前行禮,“母親。”

蕭皇後聞言依舊是畫著手上的符紙,一張張黃符在她麵前鋪開來宛如黃色的花海。

“母親?你不是我兒子,你是害人的孽畜,我兒子早就被你害死了。我的荀兒……”她說著說著突然笑出聲來,“你是誰?我的荀兒彎弓如轉月,我的荀兒仗劍猶如颯遝流星,你是誰?”

謝襄荀臉上破碎的神情一閃而過,他聲音低到宛如歎息,“母親,我今日來,隻是想告知你兄長的事情。江南道連年決堤,田毀洲,白骨交衢,餓殍遍野,數萬百姓成了流民。而今兄長卻在河上豪情一擲珠百斛,這讓朝中百官如何作想?”

“嗬嗬,朝中百官……”蕭皇後臉上閃過一絲恨意,她下筆突然加重了力道,不像是畫符,倒像是用刀刺向仇人的心臟。

“不過是一群牆頭草罷了,皇帝的風往哪兒吹,他們就朝哪倒。皇上喜歡那狐狸精的兒子,他們便說嫡長子行事驕奢淫逸不若那個狐狸精的兒子端正磊落。想當年,那個狐狸精還不得勢時,他們可不是這麼一副嘴臉。”

“那狐媚子的兒子如今執掌戶部賬目,江南道年年賑災,年年修壩,一至雨季,仍是潰壩決堤,民不聊生,他難道冇有一點責任嗎,那些官員若真是鐵麵無私,就該上奏治他的賑災不力之罪。”

“如今,眾口所指,我成了妖後,是妖孽的生母。承耀作為我僅剩的兒子,自然是怎麼做怎麼錯,那他想做什麼就隨他去吧。”

蕭皇後將那張畫毀了的符投進香爐裡,符紙化作灰燼,蕭皇後深呼吸幾口,隨即又重新平靜地開始畫符。

謝襄荀沉默著轉身,蕭皇後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。

“我昨晚夢到了王家娘子,她說她很痛苦。你會夢到她嗎,還是你在夢裡都不敢見她?”

從宮門出來時,唐寺星連忙將自己一直抱於懷中的湯婆子遞給謝襄荀,他觀察半晌,焦急道,“大人臉色怎麼如此這般不好,難道是舊疾複發?要不立即前往太醫院?”

謝襄荀搖搖頭,“習慣了,無妨。”

***

“老婆子,快些點,今日開市,咱們可要早些到市上擺著。”五旬老漢挑著扁擔,排到了人流的末尾。

天還未亮,獻春城的城門口便排滿了等著進城做生意的小攤販。這是大年初五,東西市從今日起恢複開放。

他的夫人一邊擦著臉上的汗,一邊喘著粗氣,她的視線往向河邊,“老頭子,你看那。”

五旬老漢順著這婦人的視線望過去,連忙小聲地跟婦人說道,“噓,小聲些。許是上遊哪家富貴人家的洗衣婆子給洗漏了,被河水給帶到了這裡。”

河岸邊飄著一件緋紅色的衣袍,隱隱閃著金光,一看便是富貴人家纔有的金線繡。

老漢心裡一喜,讓婦人在這看著扁擔,他趁著還未大亮的天色,一個人悄悄摸到河邊,打算趁無人發現之時,將這件衣裳給撈上來賣個好價錢。

他拿了根樹枝,打算將這件衣裙給挑上岸來,樹枝觸及衣裳,往回勾時,卻顯得一份沉重,樹枝直接斷裂開來。

老漢以為是衣物沾水變沉,遂下了水,他扯住衣物的袖角,使著全身的力氣,將衣服給拽上了岸,他心下大喜,連忙準備將衣服扯下來揣進懷中,他越扯心下越覺得疑慮,為何衣服這般沉重,為何衣裳好像裹在什麼東西上,為何這有團黑色的水草?

他大著膽子將這團黑色水草拂開,露出了一截蒼白如紙的脖頸,幾道深紫色的勒痕交錯而纏。

“來人啊,死人了!”他連滾帶爬地上了岸。

***

謝襄荀給屍體蓋上了白布,身旁唐寺星立即遞上帕子供謝襄荀擦手。

“這不就是昨日睿王船上那位紅衣娘子?”唐寺星仍然記得她的舞姿,精妙絕倫。

“此事你須得叮囑好周遭人等不得走漏風聲。”謝襄荀吩咐唐寺星。

唐寺星點頭,微有所悟,“大人意指,此事關係重大?”

謝襄荀點點頭,隨即衝仵作範年行禮,“還望先生賜教。”

範年嘶了一聲,隨即摸了把鬍子,“死者兩眼合,唇口黑,皮開露齒,腹肚不脹,手腳縫隙無沙泥而是有麻繩細絲,頸後多圈勒痕交錯,青紫赤色,應是被人從身後絞勒致死,投於河中。胸前、兩乳、臍腹間深紫色血蔭,是生前遭受毆打之跡。”

“此外,我從她指甲縫裡還發現了一些東西,”範年遞過來一方帕子,上有紅藍各色簇狀長毛。

“地衣?”謝襄荀思忖道。宣州進供的加絲長毯常用這種長絲,鋪之可使鞋襪冇於毯中,溫暖暄軟。一丈毯,千兩絲,華貴異常,整個獻春城中鋪得起此類地毯一隻手便可數儘。

“寺星,啟程睿王府。”

***

“那兩位娘子是到過府上,隻是宵禁前就離去了。”管家冇有製止謝襄的到訪。

“湘荻娘子是府上的常客了,昨日是午後和王爺一起來的,子時之前就走了。”負責後院車馬事項的奴仆說半句話就要看上一眼管家的臉色。

“你說的是明練是吧,萋萋館的新頭牌,我纔剛買了她一年,”睿王謝承耀一副宿醉剛醒的模樣,“她怎麼了?”

“今早被人發現沉屍於河中。”謝襄荀道。

“什麼?”謝承耀臉色古怪,“難道是歹人對她圖謀不軌?”

謝襄荀將謝承耀的神情收進眼底,不動聲色,接著道,“此事還待進一步查探。我來此地是向知悉那兩位娘子何時離府的。”

“午後,我和明練還有湘荻用過午膳,便回了府。至於離開……”謝承耀頭痛地厲害,招手召管家過來。

管家遞過來一碗茶湯,“王爺你讓我在宵禁前送她們二人離去。”

“哦,對,子時前就走了,我真是醉了。”謝承耀將茶一飲而儘。

“無妨,還望兄長不計較弟此番擅自登門之過。”謝襄荀拱手行禮。

謝承耀擺擺手,“你我兄弟二人何須在意這般繁文縟節,我倒盼著你多些登門纔好,反正我這地兒,現在彆人也不愛來了,至於那些說三道四,我是真不在乎了。”

“不知兄長可否為我指一條從後門離去的路,弟如今這般出現在兄長府上,總歸落人口舌。”

“你,”謝承耀剛要再言,卻頭痛得厲害,“算了,算了,進平你帶他們去後門。”

管家領著謝襄荀穿過睿王府正堂,繞經後院,院中一水榭臨於池上,周遭覆紫綃帳,正中一張十丈餘毛毯,紅藍色,邊角鎮著四個獅子香爐,嫋嫋冒著餘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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