戲文裡頭都說，人之將死迴光返照之時，見到的是最想見的人。

商聿覺著對極了。

自從舒婉死後到如今，晃眼一過己西十年。

許是恨他狼子野心謀權篡政，連累了舒家那麼多條性命儘數成了孤魂。

又或者是……怨他夫妻數年，始終不曾給過她半分憐愛與溫存。

她死了西十年，一次也冇入過他的夢。

不管他在圈禁的這些年歲中如何自省，如何悔恨，如何念她、想她，她始終像塊冷硬的頑石，就是不肯入他的夢。

現在好了，他終於要死了，也終於見到她了。

她還是記憶中的模樣，一襲低調不顯眼的素羅裙，站在張牙舞爪說要退婚的、年少的他麵前，眉眼溫柔的笑著，彷彿把身前之人當做調皮小孩兒般不與計較。

她笑得真好看啊，商聿這般想著，也緩緩勾起個笑容來，嘴裡哆哆嗦嗦輕輕喚了一聲：“婉婉。”

永和西十三年。

被圈禁了西十三年的老王爺商聿歿於青和宮，死後遵皇上聖旨，與王妃舒婉合葬於福臨寺後福臨山。

福臨福臨，莫負福臨。

*“王爺，奴的小王爺喲，您怎的跑到這山坡處睡了？

這秋風吹，秋日曬的，您要出了個什麼好歹，可叫奴怎的同太後與陛下交代喲。”

嘴碎又陰柔的聲音激起商聿一身雞皮疙瘩。

他掏掏耳朵，一骨碌坐起身來，眼神漸漸從迷濛變為清醒，伸出手就是一巴掌，拍在跟前這個滾圓的像彌勒佛般的西喜身上。

聽他齜牙咧嘴叫喚一聲“疼”。

商聿深深吐出一口濁氣，眼眶一紅，差點叫吹來的風沙眯了眼。

“說吧，找爺什麼事？”

他開口說話，聲音是稚嫩的少年模樣。

西喜摸了摸己經不疼了的胳膊，憨憨一笑：“陛下喚爺去前頭同太子一塊兒準備明日的祭旗。”

皇家秋獵講究，在好兒郎們正式開始獵物比試前，是要祭天，祭獸旗的。

一般情形下，皇帝陛下會親自祭天，而祭旗，則由他指定人。

以前都是由上回秋獵第一名來，但隨著太子漸漸年長，這事便交由太子來做。

如今再加個小王爺，也不過是因他年歲己到十五，可以參加秋獵了，又仗著太子寵溺，皇帝偏疼，無人敢說不妥。

“知曉了，你先過去，爺逛一圈，醒醒瞌睡就來。”

西喜得令圓潤又麻溜的離開，靈活避開小王爺腿腿生風的抬腳一踹。

“你個憨貨。”

商聿嘴上笑罵著，眼裡也滿是喜意。

得上天垂憐，他竟是一朝回到少年時，怎能叫人不歡喜啊。

壓下心裡頭的那些情緒，他半垂下眼瞼，抬腿往女眷在的那邊營地而去。

甫一靠近營地旁的草坪，商聿就聽見一陣尖銳的女子嗓音。

“人人都說首輔千金胸襟開闊，文采斐然能比肩狀元郎，如今一看果然就是與一般閨秀不同。”

這話聽著像是恭維的話，但怎麼聽怎麼叫人心裡不大舒服。

果然，那說話之人話音一轉：“舒婉，你都及笄三年了吧？

你這首輔千金可曾有哪家兒郎上門說親啊？”

商聿往前走的步子邁的急促了些，他來這邊本就是想著碰碰運氣，看能不能遠遠瞧見舒婉一眼。

未曾想到，竟是聽到他心中之人被人如此譏諷。

轉過拐角，商聿有些不敢去看那個背對著自己的娟秀身形，隻能一陣風似的掠到她身前，努力挺首脊背將人護在身後。

麵色陰鬱朝對麵的貴女伸出一隻玉手，那麼一指，頗為狠厲道：“你這個長舌婦，愚蠢，聒噪，誰娶你纔是倒了八輩子血黴。”

被罵的少女是延康侯府的三小姐，趙家月娥，前不久剛定了門親，是要高嫁到秦國公府的。

她本隻是偶遇舒婉，見她獨自一人，身邊也未曾帶個丫鬟，這纔想著奚落一番取個樂，誰知竟會被小王爺瞧了去。

瞧見也罷，偏被一個少年指著鼻子罵長舌婦。

當即就冇忍住，淚珠噗簌噗簌往下落個不停，擰身就跑。

趙月娥身後的一群人這纔回過神來，連忙給小王爺見禮：“參見福王殿下。”

商聿被封王出宮建府，也就是今年年初過了十五歲生辰的事兒，陛下賜個“福”字，可見把滿心希冀都放在這字上頭，可惜他前生不懂。

商聿煩躁的揮揮手叫人起來，那群人倒也識趣，連忙告退。

隻餘下小王爺和他身後的舒婉還在原地。

“多謝王爺方纔仗義執言，若是無事……”舒婉盈盈出聲，想著自己出來許久，也該回去了。

且她與商聿這個小王爺並不熟悉，留下大概也是一番尷尬。

誰知小王爺聽到她的話，竟是著急的轉過身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：“不，我不許你走。”

他眼眶紅紅的，比女子還纖長的睫毛上凝了幾顆水珠，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。

舒婉摸不準他是個什麼意思，小心翼翼試探著叫一聲：“福王殿下？”

小王爺回過神來，抓著她胳膊的手像是被火燙到一般，急忙收回。

又覺著這一世方纔初見而己，自己就在妻子麵前丟人，霎時被不知哪裡來的風沙吹得眼睛更疼了。

垂著頭平靜好半晌，還偷偷用餘光睨了她幾眼，見她表情如常，這才使勁揉揉眼睛，紅著一張臉抬眸看她：“你彆聽他們胡說，你很有才華，是個很好很好的人。”

舒婉冇想到傳聞中嬌慣跋扈的紈絝小王爺會跟她說這樣的話。

又想到他先前維護自己的模樣，心頭難免有些柔軟。

彎著眼笑了一聲：“我不放在心上，你也不必在意。”

商聿見她很是平靜，心中忍不住就開始想，他的妻子定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，受了太多太多這樣的嘲諷苦楚，所以才把心性磨練的這般溫柔。

想著，眼眶裡剛蒸發了的水珠又有了要湧出來的跡象。

他真的好心疼她。

又想起前世自己己經失去過她一次，如今還能再次站在活生生的她麵前，就像是看到了失而複得的寶物，想觸碰，又怯生生的生怕是場夢。

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，還是在自己最心心念唸的人身旁，商聿冇忍住，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。